母亲去世以后,很少回老家了。老家的天空,老家的黄土,老家的田间小路,慢慢走出我的空间。留下的,仅仅是虚无。老家的亲人,老家的街坊邻居,老家的发小,给我的记忆和念想,随着时光的流逝,也逐渐变淡,模糊。
老家就像一座城堡。城堡里的风土人情,走不进我的世界;我的出彩与困窘,我的妻儿,也走不进城堡。
生活,就是麻木。相念于旅途,不如相忘于江湖。
然而,在风雨交加的黑夜,睡意全无,就会放映城堡里的故事,尤其是那棵刺槐,叫我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那棵刺槐,那一台戏,是我心中的墓志铭。
那棵刺槐,长在老家的院子里,长在三间老屋的门前。树干约有三米长,斜斜地,扎在黄土里。又老又糙的树皮下,木质已经糟了——从上到下地糟。有个树根,凸凸地露出地面。几根不死的枝桠,长着稀稀落落的叶子,遥望东方,微笑,微笑。年复一年,晒着任性。
刺槐不见长,也不见死。树枝不见多,也不见少。村里的人看见它,多说几句话,或者,一言不发,微微一笑,而已。
而它,在衰老中,就那么,犯犟!用几片叶子,证明它还活着。
又一个风雨之夜,又一次失眠,我的魂又一次飞向那棵刺槐。
四十年前,我家院子里长出一颗刺槐芽。由于长在水缸旁边,我经常给它浇水。我家这片宅基,原来是耕地,土质肥沃。两年后,刺槐芽变成一棵树干笔直,两丈出头,小黑碗口粗细的刺槐树。村里的人见了都说,是一架好梁。
那时候,农村人盖房子用木料。梁、檩、叉、椽子、门窗全是木料。其它好说,大梁最难找。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能做大梁的大树,全村人都飞来羡慕,多少含有一些嫉妒的眼光。
父亲手扶刺槐,眼睛笑成一条缝子。天天用手量,好像刺槐一天就能长粗一寸一样。有时候,半夜醒来,也要量一次。母亲骂父亲神经,说是生就的要饭命,是要饭的托生的。骂归骂,母亲的脸上,写着得意和美梦。
再盖一座房子!父母的眼前,隐约一片桃花林。
刺槐越长越粗,树冠越来越大。
有人指点:把树枝砍一些吧,树头太大,刮风容易拧头。
父亲不舍得,说一砍就不旺了。
刺槐好像通人性,拧着劲生长。那钢筋一样的枝条,直指蓝天;那圆圆的,肥厚的叶子,抓住阳光的尾巴,把它拖进树荫里;那钢针一样尖的,长长的槐刺,闪着叫人心寒的亮光。
院子里的树荫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那一片树荫啊!不见半点光斑。那透心的凉爽啊!好像三伏天喝碗从井里打的水一样,从头到脚都是舒服的。
夏天,刺槐是街坊邻居的白糖冰糕。端着饭碗、馍筐,蹲在刺槐下吃饭;干活累了,找几个人,打打扑克;一个人,躺下来,草帽盖着脸,睡觉。
我的快乐在春天,在槐花含苞,清香四溢的时候。
刺槐花不是名花,历代的文人墨客是不大会吟咏它的。但是,刺槐开花是一种热情奔放,一种畅快淋漓,一种肆意奢华。
远远望去,满树的花,如白雪,似棉絮,像轻纱,若瀑布,更仿佛天上的白云,飘落在树冠上,给人一种空灵的美。
走近观看,刺槐花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树枝上。每株花,都有十几个,几十个骨朵。每一个花骨朵,都意气风发,孕育生命,放飞希望,沉淀精髓。
花谢了,长出一丝嫩角。嫩角里,有一串生命。每一个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奇,每一个生命都是可歌可泣的美艳,每一个生命都是大自然的粉丝。
对刺槐来说,大多数美艳不能生根发芽。
因此,那一嘟噜一嘟噜的美梦,才叫人震撼,使人顿悟。
三五成群的野蜂,伏在刺槐花上,编织自己的生活。那种嘤嘤嗡嗡,把人的顾影自叹,赶得无影无踪。
我上树摘一篮半篮槐花骨朵---绽开的花不好吃,母亲给我蒸蒸吃。
那年月,蒸槐花拌上香油、蒜汁,味道绝美,使人终生难忘。
不吃槐花,摘一嘟噜,放在鼻孔闻一闻,也是一种享受,叫你美得留油。
刺槐给我家带来快乐,也给我家带来伤痛。
天有不测风云,某年夏天,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声炸雷,把那棵刺槐拦腰斩断。
父亲看着闪着冷冰冰的白光的,好像是鬼子的刺刀的断碴,脸上愁云密布。母亲含笑安慰父亲,半夜里,我听到了她的哭声。
不久,断碴之下的树干上,长出许多刺槐芽。父亲想让刺槐树长高,只留下离断碴最近的,长势较旺的一个。过几天,又发了许多芽。再除,还发。除几次,发几回。父亲无奈地说:“这棵树长不成梁了。”
其它地方的除掉,离断碴近的,任它长。父亲退让一步。
一束树枝,直直地往上长。叶子肥大油绿,跟以前没有两样。针刺,仍然长长的,尖尖的,叫人不敢乱来。来年,开花季节,树上又出现一片白云。虽然没有以前的气象,但就单株而言,也不逊色。
树冠一年年大起来,树干也粗起来。自然,长得很慢,但是也给人带来希望和欣喜。
又在某年,刮了一场恶风。天昏地暗的,就像世界末日到来一样。风住天晴,村里一片狼藉。
那棵刺槐成了弯腰树。有几个枝桠,骨断皮连,垂在地上。有一条根,露出地面,像牛皮带一样,没有断裂。
父亲把断枝砍掉,没有扶直树干。
刺槐没有死。每到春天,稀稀的几根枝桠,仍然发芽开花。又黄又小的叶子,小而疏的花骨朵,叫人可怜。
刺槐一年又一年地活着,一年又一年不见长粗。一年又一年不见长粗,一年又一年地活着。
哥哥结婚盖房子,院子里的树,能用的都用了,刺槐树留着。
哥哥的儿子结婚盖房子,我让哥哥把我院子里的树都刨了,刺槐还留着。
再后来,农村盖房子也不用木料了。
有一年回老家,见刺槐树上有几个树枝扫着围墙,就砍断了。哥哥说:“树糟了,不要摔着。”
前年回老家,见刺槐树下有一棵桃树。桃树因为刺槐的原因,树枝倾斜着长。又砍断几根树枝。
我对哥哥说:“刨倒做家具吧,槐木,料硬。”
“谁还做家具呀?再说,树已经糟了。”哥哥说。
母亲叹口气,说:“这棵树像人一样,没有使用。命也不好,灾难多,受罪命!受罪命!!前世罪孽重啊!!!”
我的母亲已经八十七岁了。身体矮小干瘦,背有些驼。脸上布满老人斑,皱纹像斧劈刀刻的一样,多而深。头发又稀又白,乱乱的。眼睛深陷,发出昏暗的光。
母亲是受罪命:几岁的时候,父母双亡。六零年,差一点饿死。大儿媳妇蛮不讲理,经常受气。爱穿旧衣服,新的锁进柜里。八十岁以后,还下地干农活。我买的吃的,舍不得吃,送人或者放发霉。
或许,母亲是刺槐,刺槐是母亲。
我家的刺槐,多灾多难的,无用的刺槐,你坚强地活着,就是一种虔诚,一种精神,一种壮美,一种奉献。毕竟,你的小小的,稀疏的树荫,也是大地的一份阴凉啊!
母亲八十八岁那年,得病住院。顽强抵抗病魔近一个月,去世。
那棵刺槐还活着。今年春天,那叫人可怜的几个老枝上,又长出稀疏的,又黄有小的叶子。槐树开花的时候,那棵树上,隐约挂着一片白云。
刺槐,从上到下都糟了的刺槐,活着,就那么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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