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老是苏州一带小有名气的弹词艺人，弹唱、评说、表演功夫一流，不过已经六十多岁，到了花甲的年纪，虽然他早已有心隐退幕后，但是可惜的是，目前尚未能找到替代他的人选。
这是为什么呢？当然不是谭老心高气傲，不肯给别人教授他的评弹绝技，而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三个徒弟都尚未出师，他的大徒弟外表和唱功俱佳，二徒弟心思灵敏、什么都一学就会，三徒弟资质一般，但也是弹唱世家子弟。按道理说，这样的弟子无论如何学习几年都能登堂入室了，可他们学习弹唱起来就是心不在焉，谭老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只能默默叹气。
这天谭老所在荷塘书院刚说完一段书，一帮七老八十的粉丝就围着他拉起了家常，收拾场地的活自然由三个徒弟来干，不过他们干起这活来倒是一点不偷懒，因为书院不处于闹市，而顾客都是些老人，熬不了夜，所以书院基本没有晚场的评弹，下午唱完后就可以打烊关门了。
“老大，等会儿去哪里逛逛？”三师弟一边翻台，一边搓着手，乐呵呵地问道。
“嘘，”大师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边招呼两个师弟到自己身旁，“我找到一个酒吧唱歌的活儿，唱一晚儿五百块，今天带你们一起去看看，顺便让老板瞧瞧你们的本事。”
“五百？哇，这么多，整个书院满座门票收入也就八百块！”三师弟忍不住低呼。
二师兄赶紧一个爆栗敲在老三的脑门上，“别叫，等会儿让师傅听见就不好了。”
可谭老像是听到了一样，他把三个徒弟叫进了里屋。
看着一脸局促的三个徒弟，谭老语重心长地说道：“徒儿们，我非常清楚你们的心思，评弹这个行当渐入式微，观众群小，都是些老人，现在的年轻人又不喜欢，而且收入也低，这几年真是难为你们了…”
听到师傅这话，三个徒弟鼻子都有点酸，虽然谭老说到了他们心里，但毕竟学了几年，还是对评弹有独特的感情的，大师兄抬起头来，望着师傅说道：“师傅，对不…”
谭老用手势制止了大徒弟的道歉，说：“今天叫你们来，是想和你们说一个故事，等说完后再说今天的事。”
于是谭老娓娓道来：“有两只鸟儿，在园子里相伴飞来走去，很是快活，其中一只鸟儿很漂亮，羽毛色彩鲜艳，啼声委婉动听，而另外一只鸟儿相对就差了一些，羽毛是灰色的，叫声也不及另一只悦耳好听。可它们不知道的是，这个园子其实是一个养鸟人建造的，他建造园子的目的就是挑选声音动听、外表美丽的鸟儿去欢愉其他的爱鸟之人，于是不出所料，那只漂亮的鸟儿被装进了笼子，每天好喝好吃的养着，虽然它不用去担心温饱，但要卖力地歌唱讨人喜欢，否则就会被养鸟人换掉，剩下的那只普通的鸟儿却要每天为生计奔波，有可能要去捡食养鸟人扔下的剩饭，也会与其他的鸟儿斗得头破血流，但它可以有片刻的在园中飞翔的自由…”说到这儿，谭老没有说下去，顿了顿然后讲：“这就是两只鸟儿的故事，好了，你们自己想一想，明天来告诉我，是去是留。”
说完这段话，谭老便离开了屋子，留下了三个不明所以而苦苦思索的徒弟。
第二天一早，谭老的屋子房门被小心敲响，谭老开门一看，是大徒弟，他满脸涨红地看着师傅说道：“师傅，我想过了，我不想做评弹人。”
谭老微微一笑：“好。”
“师傅您不想问为什么吗？”大徒弟知道师傅对自己的期望是最大的，但师傅让他失望地微微摇了摇头。
等谭老送走大徒弟后，二徒弟也眉头紧锁地来到了谭老的门前，他咬着牙说：“师傅，我想清楚了，老大的天分是三个人里最好的，不管他愿不愿意做笼子里那只吃喝无忧的雀鸟，但我却不想捡食别人的剩饭。”
“恩。”谭老依旧和蔼的同意。
过了一阵儿，三徒弟风风火火地冲到了谭老的屋子里，神色焦急的叫道：“师傅，师傅，师兄们他们都走啦！”
“奥。”谭老点了点头。
看着师傅的脸色，三徒弟才反应过来：“您都知道了啊。”
“老三，你想好了吗？”谭老问道。
三徒弟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低声说：“师傅，昨天的事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您是啥意思，我知道自己没师兄们聪明，但没想到，师兄他们都走了，我们三师兄曾经商量过，不管如何，都要留下一个人陪着您，所以我…我会好好学的。”
谭老听到这话，有些感动，轻抚着三徒弟的脑袋，却不想让三徒弟看到自己的表情，默默地转过身子。
从此之后，谭老的三个徒弟分道扬镳，大徒弟由于自身条件出众，也有很好的艺术基础，从酒吧歌手开始起步，并参加了许多唱歌选秀节目，很快踏上了万众瞩目的歌星之路；二徒弟却在影视公司发展，他从扛道具的最基础的工作做起，逐步掌握和了解道具、服装、拍摄、制作等各个过程，由于他机敏好学、常能提出不错的建议，终于被制作方看中，最后爬上了导演的位置；而最有意思是三徒弟，尽管他的能力与两个师兄比稍有不足，可是自从决定从事评弹后踏踏实实，将谭老传授的技艺完全吸收不说，还发扬光大，形成了特色的“谭腔”。
十多年后，谭老去世了，作为谭老的三个亲传弟子，尽管其中的两个人早已不在评弹界，但还是亲自为谭老专门举办了一场连续一月的评弹用以纪念老师，大师兄和二师兄也在其中一场客串了其中的角色，他们用心表演，说、噱、弹、唱、演，步步到位出彩，获得了满场的掌声。
那天评书落幕后，三个师兄弟都会聚在一起，聊起谭老的往事，已经成为当红歌手的大师兄突然提起了谭老说的那个故事，他说道：“你们还记得师傅说的那两只鸟儿的故事吗？”
两个师弟当然记得，都点了点头。
大师兄握着酒杯，眼神迷离起来，说到：“我不想做一只关在书院中的笼中鸟，每天面对那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叔们，可是这些年我做歌手以后，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金丝雀，我的那些粉丝就是师傅说的”爱鸟之人“，除了唱歌以外，感觉自己丝毫没有自由，时刻被关注着…”说到这里他不由有些哽咽语塞。
二师兄拍了拍大师兄的肩膀，扶了扶眼镜，慢慢说到：“我何尝又不是那只每日奔波的普通雀鸟？别看我似乎表面风光，可是每次拍片为了拉到影视赞助和制作费用，就得奔来跑去，笑脸迎人，杯来盏去，苦酒落肚，再加上拍摄过程中的风餐露宿，还有上映后的票房压力，真累…”
说着说着，两位师兄的眼光都落到了小师弟的身上，小师弟被他们关注得汗毛直起，赶紧解释道：“我，我，我也很辛苦的啊，你们知道伐，师傅在你们走了之后，对我有多严格？每天都睡不满六个小时，嘿！”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想知道师傅对于这个故事还和你说了什么吗？”二师兄问道，“是额，他为什么不想留下我们三个一起学艺呢？”大师兄接着说，两个人说完后直直的盯着小师弟。
小师弟摸了摸脑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到：“后来我也问了师傅，原来……故事的答案就是故事本身，他老人家是这么说的，人啊，其实都像是园中的鸟儿一样，或而得此失彼，或而身不由己，却无法逃避，而他不是养鸟人，当然想让我们至少拥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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