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美文网 > 经典短文 > 微小说 > 莫言演讲稿

【篇一:讲故事的人】

尊敬的瑞典学院各位院士,女士们、先生们:

通过电视或者网络,我想在座的各位,对遥远的高密东北乡,已经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你们也许看到了我的九十岁的老父亲,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女儿和我的一岁零四个月的外孙女。但有一个我此刻最想念的人,我的母亲,你们永远无法看到了。我获奖后,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荣,但我的母亲却无法分享了。

我母亲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庄东边的桃园里。去年,一条铁路要从那儿穿过,我们不得不将她的坟墓迁移到距离村子更远的地方。据开坟墓后,我们看到,棺木已经腐朽,母亲的骨殖,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我们只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里,也就是从那一时刻起,我感到,我的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诉说,就是对母亲的诉说。我是我母亲最小的孩子。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着家里唯一的一把热水瓶去公共食堂打开水。因为饥饿无力,失手将热水瓶打碎,我吓得要命,钻进草垛,一天没敢出来。傍晚的时候,我听到母亲呼唤我的乳名。我从草垛里钻出来,以为会受到打骂,但母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口中发出长长的叹息。

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随着母亲去集体的地里捡麦穗,看守麦田的人来了,捡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是小脚,跑不快,被捉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搧了她一个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捡到的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让我终生难忘,多年之后,当那个看守麦田的人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我相逢,我冲上去想找他报仇,母亲拉住了我,平静地对我说:“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

我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个中秋节的中午,我们家难得地包了一顿饺子,每人只有一碗。正当我们吃饺子时,一个乞讨的老人,来到了我们家门口,我端起半碗红薯干打发他,他却愤愤不平地说:“我是一个老人,你们吃饺子,却让我吃红薯干,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我气急败坏地说:“我们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饺子,一人一小碗,连半饱都吃不了!给你红薯干就不错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滚!”母亲训斥了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饺子,倒进老人碗里。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卖白菜,有意无意地多算了一位买白菜的老人一毛钱。算完钱我就去了学校。当我放学回家时,看到很少流泪的母亲泪流满面。母亲并没有骂我,只是轻轻地说:“儿子,你让娘丢了脸。”

我十几岁时,母亲患了严重的肺病,饥饿,病痛,劳累,使我们这个家庭陷入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以为母亲随时都会自寻短见。每当我劳动归来,一进大门,就高喊母亲,听到她的回应,心中才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一时听不到她的回应,我就心惊胆战,跑到厨房和磨坊里寻找。有一次,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也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我便坐在院子里大哭,这时,母亲背着一捆柴草从外边走进来。她对我的哭很不满,但我又不能对她说出我的担忧。母亲看透我的心思,她说:“孩子,你放心,尽管我活着没有一点乐趣,但只要阎王爷不叫我,我是不会去的。”

我生来相貌丑陋,村子里很多人当面嘲笑我,学校里有几个性格霸蛮的同学甚至为此打我。我回家痛哭,母亲对我说:“儿子,你不丑。你不缺鼻子缺眼,四肢健全,丑在哪里?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变美。”后来我进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后甚至当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亲的话,便心平气和地向他们道歉。

我母亲不识字,但对识字的人十分敬重。我们家生活困难,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只要我对她提出买书买文具的要求,她总是会满足我。她是个勤劳的人,讨厌懒惰的孩子,但只要是我因为看书耽误了干活,她从来没批评过我。

有一段时间,集市上来了一个说书人。我偷偷地跑去听书,忘记了她分配给我的活儿。为此,母亲批评了我。晚上,当她就着一盏小油灯为家人赶制棉衣时,我忍不住地将白天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复述给她听,起初她有些不耐烦,因为在她心目中,说书人都是油嘴滑舌、不务正业的人,从他们嘴里,冒不出什么好话来。但我复述的故事,渐渐地吸引了她。以后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给我排活儿,默许我去集上听书。为了报答母亲的恩情,也为了向她炫耀我的记忆力,我会把白天听到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

很快的,我就不满足复述说书人讲的故事了,我在复述的过程中,不断地添油加醋。我会投我母亲所好,编造一些情节,有时候甚至改变故事的结局。我的听众,也不仅仅是我的母亲,连我的姐姐,我的婶婶,我的奶奶,都成为我的听众。我母亲在听完我的故事后,有时会忧心忡忡地,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儿啊,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什么人呢?难道要靠耍贫嘴吃饭吗?”

我理解母亲的担忧,因为在村子里,一个贫嘴的孩子,是招人厌烦的,有时候还会给自己和家庭带来麻烦,我在小说《牛》里所写的那个因为话多被村里人厌恶的孩子,就有我童年时的影子。我母亲经常提醒我少说话,她希望我能做一个沉默寡言、安稳大方的孩子。但在我身上,却显露出极强的说话能力和极大的说话欲望,这无疑是极大的危险,但我的说故事的能力,又带给了她愉悦,这使她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有我父母亲的谆谆教导,但我并没改掉我喜欢说话的天性,这使得我的名字“莫言”,很像对自己的讽刺。

我小学未毕业即辍学,因为年幼体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到荒草滩上去放牧牛羊。当我牵着牛羊从学校门前路过,看到昔日的同学在校园里打打闹闹,我心中充满悲凉,深深地体会到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孩子离开群体后的痛苦。

到了荒滩上,我把牛羊放开,让它们自己吃草。蓝天如海,草地一望无际,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没有人的声音,只有鸟儿在天上鸣叫。

我感到很孤独,很寂寞,心里空空荡荡。有时候,我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懒洋洋地飘动着的白云,脑海里便浮现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幻想。我们那地方流传着许多狐狸变成美女的故事。我幻想着能有一个狐狸变成美女与我来做伴放牛,但她始终没有出现。但有一次,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从我面前的草丛中跳出来时,我被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狐狸跑没了踪影,我还在那里颤抖。有时候我会蹲在牛的身旁,看着湛蓝的牛眼和牛眼中的我的倒影。有时候我会模仿着鸟儿的叫声试图与天上的鸟儿对话,有时候我会对一棵树诉说心声。但鸟儿不理我,树也不理我。许多年后,当我成为一个小说家,当年的许多幻想,都被我写进了小说。很多人夸我想象力丰富,有一些文学爱好者,希望我能告诉他们培养想象力的秘诀,对此,我只能报以苦笑。

就像中国的先贤老子所说得那样:“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我童年辍学,饱受饥饿、孤独、无书可读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们的前辈作家沈从文那样,及早地开始阅读社会人生这本大书。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听说书人说书,仅仅是这本大书中的一页。

辍学之后,我混迹于成人之中,开始了“用耳朵阅读”的漫长生涯。二百多年前,我的故乡曾出了一个讲故事的伟大天才蒲松龄,我们村里的许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传人。我在集体劳动的田间地头,在生产队牛棚马厩,在我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甚至在摇摇晃晃地行进着的牛车上,聆听了许许多多神鬼故事,历史传奇,逸闻趣事,这些故事都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家族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使我产生了强烈的现实感。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些东西会成为我的写作素材,我当时只是一个迷恋故事的孩子,醉心地聆听着人们的讲述。那时我是一个绝对的有神论者,我相信万物都有灵性,我见到一棵大树会肃然起敬。我看到一只鸟会感到它随时会变化成人,我遇到一个陌生人,也会怀疑他是一个动物变化而成。每当夜晚我从生产队的记工房回家时,无边的恐惧便包围了我,为了壮胆,我一边奔跑一边大声歌唱。那时我正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声调难听,我的歌唱,是对我的乡亲们的一种折磨。

我在故乡生活了二十一年,期间离家最远的是乘火车去了一次青岛,还差点迷失在木材厂的巨大木材之间,以至于我母亲问我去青岛看到了什么风景时,我沮丧地告诉她: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一堆堆的木头。但也就是这次青岛之行,使我产生了想离开故乡到外边去看世界的强烈愿望。

1976年2月,我应征入伍,背着我母亲卖掉结婚时的首饰帮我购买的四本《中国通史简编》,走出了高密东北乡这个既让我爱又让我恨的地方,开始了我人生的重要时期。我必须承认,如果没有30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发展与进步,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也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作家。

在军营的枯燥生活中,我迎来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学热潮,我从一个用耳朵聆听故事,用嘴巴讲述故事的孩子,开始尝试用笔来讲述故事。起初的道路并不平坦,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我二十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是文学的富矿。那时我以为文学就是写好人好事,就是写英雄模范,所以,尽管也发表了几篇作品,但文学价值很低。

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在我的恩师著名作家徐怀中的启发指导下,我写出了《秋水》、《枯河》、《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说。在《秋水》这篇小说里,第一次出现了“高密东北乡”这个字眼,从此,就如同一个四处游荡的农民有了一片土地,我这样一个文学的流浪汉,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场所。我必须承认,在创建我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美国的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给了我重要启发。我对他们的阅读并不认真,但他们开天辟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使我明白了一个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但在文学创作中,必须颐指气使,独断专行。我追随在这两位大师身后两年,即意识到,必须尽快地逃离他们,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是两座灼热的火炉,而我是冰块,如果离他们太近,会被他们蒸发掉。根据我的体会,一个作家之所以会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响,其根本是因为影响者和被影响者灵魂深处的相似之处。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所以,尽管我没有很好地去读他们的书,但只读过几页,我就明白了他们干了什么,也明白了他们是怎样干的,随即我也就明白了我该干什么和我该怎样干。

我该干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说书人的方式,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村里的老人们讲故事的方式。坦率地说,讲述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谁会是我的听众,也许我的听众就是那些如我母亲一样的人,也许我的听众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故事,起初就是我的亲身经历,譬如《枯河》中那个遭受痛打的孩子,譬如《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孩子,我的确曾因为干过一件错事而受到过父亲的痛打,我也的确曾在桥梁工地上为铁匠师傅拉过风箱。当然,个人的经历无论多么奇特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写进小说,小说必须虚构,必须想象,很多朋友说《透明的红萝卜》是我最好的小说,对此我不反驳,也不认同,但我认为《透明的红萝卜》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长的一部。那个浑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说的灵魂,尽管在后来的小说里,我写了很多的人物,但没有一个人物,比他更贴近我的灵魂。或者可以说,一个作家所塑造的若干人物中,总有一个领头的,这个沉默的孩子就是一个领头的,他一言不发,但却有力地领导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高密东北乡这个舞台上,尽情地表演。

自己的故事总是有限的,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必须讲他人的故事。于是,我的亲人们的故事,我的村人们的故事,以及我从老人们口中听到过的祖先们的故事,就像听到集合令的士兵一样,从我的记忆深处涌出来。他们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我,等待着我去写他们。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姑姑、叔叔、妻子、女儿,都在我的作品里出现过,还有很多的我们高密东北乡的乡亲,也都在我的小说里露过面。当然,我对他们,都进行了文学化的处理,使他们超越了他们自身,成为文学中的人物。

我最新的小说《蛙》中,就出现了我姑姑的形象。因为我获得诺贝尔奖,许多记者到她家采访,起初她还很耐心地回答提问,但很快便不胜其烦,跑到县城里她儿子家躲起来了。姑姑确实是我写《蛙》时的模特,但小说中的姑姑,与现实生活中的姑姑有着天壤之别。小说中的姑姑专横跋扈,有时简直像个女匪,现实中的姑姑和善开朗,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现实中的姑姑晚年生活幸福美满,小说中的姑姑到了晚年却因为心灵的巨大痛苦患上了失眠症,身披黑袍,像个幽灵一样在暗夜中游荡,我感谢姑姑的宽容,她没有因为我在小说中把她写成那样而生气,我也十分敬佩我姑姑的明智,她正确地理解了小说中人物与现实中人物的复杂关系。

母亲去世后,我悲痛万分,决定写一部书献给她,这就是那本《丰乳肥臀》。因为胸有成竹,因为情感充盈,仅用了83天,我便写出了这部长达50万字的小说的初稿。

在《丰乳肥臀》这本书里,我肆无忌惮地使用了与我母亲的亲身经历有关的素材,但书中的母亲情感方面的经历,则是虚构或取材于高密东北乡诸多母亲的经历。在这本书的卷前语上,我写下了“献给母亲在天之灵”的话,但这本书,实际上是献给天下母亲的,这是我狂妄的野心,就像我希望把小小的“高密东北乡”写成中国乃至世界的缩影一样。

作家的创作过程各有特色,我每本书的构思与灵感触发也都不尽相同,有的小说起源于梦境,譬如《透明的红萝卜》,有的小说则发端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件譬如《天堂蒜薹之歌》。但无论是起源于梦境还是发端于现实,最后都必须和个人的经验相结合,才有可能变成一部具有鲜明个性的,用无数生动细节塑造出了典型人物的,语言丰富多彩、结构匠心独运的文学作品,有必要特别提及的是,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我让一个真正的说书人登场,并在书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十分抱歉地使用了这个说书人真实姓名,当然,他在书中的所有行为都是虚构。在我的写作中,出现过多次这样的现象,写作之初,我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希望能借此获得一种亲近感,但作品完成之后,我想为他们改换姓名时却感到已经不可能了,因此也发生过与我小说中人物同名者找到我父亲发泄不满的事情,我父亲替我向他们道歉,但同时又开导他们不要当真。我父亲说,“他在《红高粱》中,第一句就说‘我父亲这个土匪种’,我都不在意你们还在意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长期的艰难生活,使我对人性有较为深刻的了解,我知道真正的勇敢是什么,也明白真正的悲悯是什么。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性的朦胧地带,而这片地带,正是文学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只要是准确地、生动地描写了这个充满矛盾的朦胧地带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并具备了优秀文学的品质。

在我的早期作品中,我作为一个现代的说书人,是隐藏在文本背后的,但从《檀香刑》这部小说开始,我终于从后台跳到了前台。如果说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语,目无读者,从这本书开始,我感觉到自己是站在一个广场上,面对着许多听众,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是世界小说的传统,更是中国小说的传统。我也曾积极地向西方的现代派小说学习,也曾经玩弄过形形色色的叙事花样,但我最终回归了传统,当然,这种回归,不是一成不变的回归。《檀香刑》和之后的小说,是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传统又借鉴了西方小说技术的混合文本。小说领域的所谓创新,基本上都是这种混合的产物。

最后,请允许我再讲一下我的《生死疲劳》。这个书名来自佛教经典,据我所知,为翻译这个书名,各国的翻译家都很头痛。我对佛教经典并没有深入研究,对佛教的理解自然十分肤浅,之所以以此为题,是因为我觉得佛教的许多基本思想,是真正的宇宙意识,人世中许多纷争,在佛家的眼里,是毫无意义的,这样一种至高眼界下的人世,显得十分可悲,当然,我没有把这本书写成布道词,我写的还是人的命运与人的情感,人的局限与人的宽容,以及人为追求幸福,坚持自己的信念所做出的努力与牺牲。小说中那位以一己之身与时代潮流对抗的蓝脸,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们邻村的一位农民,我童年时,经常看到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木轮车,从我家门前的道路上通过。给他拉车的,是一头瘸腿的毛驴,为他牵驴的,是他小脚的妻子。这个奇怪的劳动组合,在当时的集体化社会里,显得那么古怪和不合时宜,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也把他们看成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丑,以至于当他们从街上经过时,我们会充满义愤地朝他们投掷石块,事过多年,当我拿起笔来写作时,这个人物,这个画面,便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为他写一本书,我迟早要把他的故事讲给天下人听,但一直到了2005年,当我在一座庙宇里看到“六道轮回”的壁画时,才明白了讲述这个故事的正确方法。

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引发了一些争议。起初,我还以为大家争议的对象是我,渐渐地,我感到这个被争议的对象,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我如同一个看戏人,看着众人的表演。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也被掷上了石块,泼上了污水,我生怕他被打垮,但他微笑着从花朵和石块中钻出来,擦干净身上的脏水,坦然地站在一边,对着众人说。

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说话方式是写作。我该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我希望你们能耐心地读一下我的书。

即便你们读了我的书,我也不期望你们能改变我的看法,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作家,能让所有的读者都喜欢他。在当今这样的时代里,更是如此。

尽管我什么都不想说,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我必须说话,那我就简单地再说几句。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我还是要给你们讲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学校里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我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为了能让老师看到我的表现,我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我看到有几位同学悄悄地将唾沫抹到脸上冒充泪水,我还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学之间,有一位同学,脸上没有一滴泪,嘴巴里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用手掩面,他睁着眼看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惊讶或者是困惑的神情。事后,我向老师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为此,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多年之后,当我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师忏悔时,老师说,那天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这位同学十几年前就已去世,每当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这件事让我悟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我再讲一个故事:三十多年前,我还在部队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在办公室看书,有一位老长官推门进来,看了一眼我对面的位置,自言自语道:“噢,没有人?”我随即站起来,高声说:“难道说我不是人吗?”那位老长官被我顶得面红耳赤,尴尬而退,为此事,我洋洋得意了许久,以为自己是个英勇的斗士,但事过多年后,我却为此深感内疚。

请允许我讲最后一个故事,这是许多年前我爷爷讲给我听过的:有八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为避一场暴风雨,躲进了一座破庙,外边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一个个的火球,在庙门外滚来滚去,空中似乎还有吱吱的龙叫声,众人都胆战心惊,面如土色,有一个人说:“我们八个人中,必定一个人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谁干过坏事,就自己走出庙接受惩罚吧,免得让好人受到牵连。”自然没有人愿意出去,又有人提议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们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外抛吧,谁的草帽被刮出庙门,就说明谁干了坏事,那就请他出去接受惩罚。”于是大家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庙门外抛,七个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庙内,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大家就催这个人出去受罚,他自然不愿出去,众人便将他抬起来扔出了庙门,故事的结局我估计大家都猜到了那个人刚被扔出庙门,那座破庙轰然坍塌。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因为讲故事我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我获奖后发生了很多精彩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坚信真理和正义是存在的。今后的岁月里,我将继续讲我的故事。

谢谢大家!

【篇二:莫言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演讲】

上学期帕穆克的演讲正好在上课时间,被我错过了,这次我觉得不能再错过莫言,于是旷了课去听。莫言的讲话令人十分动容,充满了让人不忍遗忘的细节,尽管这次和过去在一些书上看过的他的其他讲话差异不是很大,但还是不自觉地想要记一记。

演讲在国际关系学院顶层的一个中等大小的厅进行,周围可以俯瞰曼哈顿的景致。我碰巧坐在了离莫言最近的位置上,大概只有两三米的距离。除了穿着西装,莫言和一般照片上看到的没有什么不同,略微有些矮有些胖,眼睛不大,面目平和慈祥,和翻译坐在桌子后面。

莫言深谙演讲之道,上来先很幽默地讲一些跟金融危机有关的简单看法,表示了对于美国人能够渡过危机的信任——不过坦率地讲他的暖场有点长。接下来说之前接到的信息是说要在林肯中心演讲,还听说那是很多元首讲话的非常庄重的地方,于是诚惶诚恐地认真准备了演讲稿,结果来了发现不是,不过不想浪费准备讲稿的努力,所以会选择性地念一念。

莫言先从自己讲起,和往常一样,说自己生于1955年山东省高密县的农村,“东北乡”这里还没有提。他说他上次来美国演讲提到他小时候的很多饥饿的经历,于是这次来之前老婆便跟他打招呼不要再讲这样的悲惨故事让人笑话了。但是莫言觉得饥饿和孤独是他写作的两大源泉,不能不讲一讲。他小时候正处于中国最困难的六十年代,他常常是一个饥饿的孩子,他最早的和最深刻的记忆全都和食物有关。他清晰地记得妈妈在院子里捶打野菜的场景,妈妈捶得梆梆作响,一些野菜和汁水溅在妈妈的衣服上,空气里也飘着野菜的苦味。这样一个视觉听觉嗅觉俱全(全面的感官感受——我当时觉得这也正是描写鲜活场景的诀窍之一)的场景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觉得妈妈是个很坚强的人。那时候村里常常有人自杀,有一阵子连续有七八个女人自杀了,小莫言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常常担心灾难会发生在妈妈身上,每次回家都要先大喊妈妈,确定了妈妈还在就安心了。有一次回家找不到妈妈,院子牛棚磨房都找不到,他一下子就觉得不好了,就坐在院子里面哭。不过后来妈妈回来了,告诉他阎王爷不叫她她是不会走的。莫言从此终于安心了。他觉得妈妈是很坚韧的一个女人,那时候那么困难,却一直坚持着。那时大家常常饿得连尊严也无所谓了,孩子们甚至会围住公社保管员学狗叫,因为保管员说谁学得像就给谁一块豆饼。这群孩子中间就有莫言,他回家后遭到了爸爸和爷爷的批评,他们教育莫言人要有骨气,不能为了一块豆饼学狗叫。爷爷还说嘴只是一个通道,山珍海味还是草根树皮吃到肚子里还不都是一样,不能为吃就丢骨气。但是莫言那时候不同意,他觉得山珍海味和草根树皮吃到肚子里当然是不一样的。后来想起来,莫言觉得正是因为千千万万中国人中有妈妈那样的坚韧和爸爸、爷爷那样的尊严,中国才能不断经受住各种磨难的考验。这成为他写小说的来源之一,他的小说里就想体现这些品质。(演讲开始前我跟朋友说起莫言的小说里总有一股倔强甚至激烈的“劲儿”,我想这就是对这个“劲儿”的很好的诠释)

接下来讲到“孤独”。莫言小时候没去上学,但是他太小又不能当劳动力,于是就被村里派去放牛。他和他的牛们一起,看蓝天白云,听鸟虫鸣叫,但其实并没有那样美——他觉得非常孤独。他是个很爱说话的孩子,没有人说话就跟牛说话,后来他甚至觉得牛好像也能听懂一些他的话。他因此非常了解牛了解动物,所以他的小说里面写了很多动物,甚至通过他们的眼睛来看世界。他有一个中篇就叫《牛》,近作《生死疲劳》有一章就写牛,于是甚至曾有人说莫言上辈子是牛。莫言说那不是,他还写了很多猪和狗呢。还有人曾经问莫言为什么不写骆驼和长颈鹿而写牛,莫言说他了解牛了解马了解狗,知道他们摇一下尾巴打一个响鼻都是什么意思,骆驼和长颈鹿就不那么了解了。

莫言说常有人问他为什么写小说,其实他写小说的动机最初也和食物有关。他有个邻居是大学生,因为被划为右派而打回原籍,于是他从这个大学生那里听到很多作家的故事。他听说济南的作家一天可以吃三顿饺子,他们觉得毛主席大概一天也就吃一顿饺子,作家吃得比毛主席还好,那真是了不得。于是他开始写小说还是为了吃。但是等到吃饱了,吃饭不成问题了,就有了新的动力,也就是要表达自己对世界对人生的看法,赞美他所敬重的中国人的种种品质。他说也许因为自己是个胆怯的懦夫的原因,他才那么喜欢塑造那些勇敢倔强的英雄人物来实现无法实现的那部分自己。

最后莫言说到自己笔名的来源,这个他在过去也多次提到。他过去是个很爱说话的孩子,但是那时候中国社会很不正常,说错了话会有严重的后果。即便是孩子,说错了话也会给家庭带来严重的灾难。他有个小学同学说“毛主席也会犯错”,结果爸爸被叫到了学校,爸爸听老师说了,就拿棍子把孩子打倒在地,结果孩子从此留下了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妈妈叫莫言不要乱说话,她觉得也许只有把莫言的嘴巴缝起来才保险,但是莫言的姐姐说就算缝起来嘴缝里面还是要露出话来。后来莫言就把自己本名的中间一个字拆开当作笔名,这同时也是妈妈的教诲,不过他觉得改了名字也没能改掉自己的脾气,于是一个叫不要说话的人依然在到处乱说话。

莫言讲话并没有很多抑扬顿挫,而且还要时常中断等待翻译,但是就像聊天一样娓娓道来,从感性处切入,有时甚至讲得催人泪下,同时却又反映出深刻的道理。可惜我没带纸和笔,也许会有些遗漏,不过我感觉积极去听印象似乎更深刻。

提问环节我迅猛地举手,抢到了第一个机会。我说莫言老师您好,我是建筑学院的徐小萌,很高兴有幸听到您的演讲;我是旷了课来听的,但是觉得非常值得,因为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深刻而又富于感染力的演讲。我的一个问题是问莫言觉得写小说的过程中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是如何解决的;另一个问题是问他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写小说有什么建议或期望。这些也是我来之前就很想知道的问题,我想写小说的人也会很想知道。他的回答非常详细。

他首先说他也觉得我旷课很值得,于是听众都笑了。他说建筑师需要多样的想象力,不能只跟几何形体和数学公式打交道。他认识保罗•安德鲁,他觉得国家大剧院的灵感肯定不是来自于书本而是日常的生活,鸟巢肯定也不是来自于书本。他还讲到新的中央电视台很难看,除了“大裤衩”的外号,火灾之后大家还起了很难听的歇后语,不过那个要私下讲。(写到这里我发现我后来忘记问他是什么了)

对于第一个问题,他很坦率地说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觉得没的写。第一次是八十年代初,那时觉得小说就是写正面的,写英雄人物,很快就觉得没的写了,后来大量的西方文学翻译过来,他也系统地读了很多。他举例说马尔克斯读了卡夫卡的《变形记》拍案惊呼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他读到《百年孤独》也有同样的惊奇。这样一来素材就一下子打开了,发现有很多可以写的——家乡的过去和现在、童年的种种记忆都涌出来,有时候好像家乡的那些狗就在身后面叫,他觉得这些狂叫的狗就是他要写的。另外一次觉得没的写是因为发现自己的经验好像都写尽了。不同的作家由于不同的生活经验肯定就对世界有不同体验,来自底层饱尝苦难的作家看尽了世态炎凉,对于人类对于世界就有更深刻的认识。但是无论什么作家,就算活一百岁,自己的经验也有枯竭的时候,那么就需要打开自己的经验面。好的作家就必备一种能力——用他人的经验来创作,但是这个经验必须融汇自己的感情和思考,打上自己的烙印。

然后莫言问我应该是80后吧,我说我是八十年代生人。他说他常常问她女儿,他小时候有吃不饱穿不暖的痛苦,她这一代人吃得很饱穿得很好,为什么也有痛苦。他小时候上不了学去放牛,现在女儿可以安心去上学受教育,不是很好吗;他女儿就反驳说她宁可去放牛。他小时候父母因为孩子们抢东西吃而生气,现在父母因为孩子不吃东西而生气。所以不同年代的人有不同的感知不同的痛苦。现在对于这八十年代作家有很多批评,认为他们都是小学中学大学经历完全一致,但他这一代人实际上也很相似——农村的经验也是差不多的。他觉得这一代人写作一定要充分发扬自己的个性,找到属于自己的非常独特的视角,不跟风模仿不人云亦云;而且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鲜明的语言风格,莫言非常着重地强调了这点。他觉得未来肯定是我们这一代的,我们不必太顾及他们这些“老头子”的想法,新一代人可以形成新一代的评价体系。

第二个提问是关于文学在翻译中的损失,以及个性和世界性的问题。莫言说有人讲诗歌就是在翻译中损失掉的那部分东西,小说的翻译损失还不算大,主要就是要找到对应的语言风格以及便于理解的表述。他说他的小说都是来源于自己和周围的经验,比如自己的妈妈,世界上只有一个自己的妈妈,但是从中可以得到全世界所有母亲的共性。

第三个人问莫言文学家和思想家的区别。莫言举例说鲁迅同时是好的文学家和好的思想家,而沈从文是个好的文学家但并非思想家。不过作家是以形象思维来写作的,因此他所写的形象和故事也许会包含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思想的萌芽,使作品的思想性超越作者本人的思想。比如《红楼梦》,有些人评论是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解放妇女的宣言、封建制度的挽歌,但其实曹雪芹本人没有意识到这点,他的作品只是充满了种种的生活细节,饮食起居到你来我往,他本人甚至其实是对昔日的荣华无限怀念的。作品包含的思想其实超出了作者本人的思想。这样的丰满的形象需要丰富的细节,莫言认为把握细节是好作家的试金石。他谈到张爱玲的一篇小说里面男主人公也是偷东西吃,感觉到自己嚼东西实在是太响了。还举了《孔乙己》的例子,鲁迅写孔乙己从地上爬过来并不就此结束,还要写他手上沾满泥土,让这个事情更加真实可信。(这里插一下,我非常同意这一点。《阿Q正传》里面的细节更是丰富,人们所记住和津津乐道的阿Q的种种,其实大多是细节,然而正是这些闪闪发光过目难忘的细节塑造了一个丰满的阿Q,并且渗透了最深刻的批判。余华也举过《百年孤独》里面俏姑娘雷梅苔丝升天的例子。一般的作家也许就直接让她升天了事了,可是那样的话我们不会有什么印象;但马尔克斯不是一般人,他冥思苦想很久很久终于决定让雷梅苔丝扯起一条白床单升天,结果雷梅苔丝升天的场景一下子鲜活起来——尽管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虚构,但是那个白床单在风中飘飘翻飞缓缓上升的情景却如此真实和难忘。其实中国人是更擅长抽象思维的,西方人的艺术创作直到一百年前布朗库西才抽象到中国人五六千年前的玉器的水平。中国古代开始搞戏曲、说书才真正开始在细节上下功夫,因为没有细节的故事是没有力量的,没有细节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可能比新闻还要无聊

我的一个朋友问莫言塑造了那么多坚强独立的女性形象,莫言是否是女权主义者,女性在他的小说中是怎样的。莫言说他的确写过很多那样的女性,比如《红高粱》里面的“我奶奶”,这些都是来自他自己的家庭。他觉得他家的女性——尤其是他的妈妈,更能在艰难的时刻坚强地帮助大家渡过难关。他的父亲身材魁梧,母亲身高不到一米五,还裹了小脚,就是这样的一个瘦小的人,做了很多高大的父亲做不到的事。莫言否认自己是女权主义,但是他会继续写这样的女性。

第五个问题是外国读者对于莫言作品的解读有什么有趣的地方。最后一个问题是莫言现在在读什么,过去读的有哪些影响最深。莫言说刚刚看完德国作家马丁•瓦尔泽的《迸涌的流泉》,并简单介绍了梗概。他觉得八十年代系统地阅读西方文学对他影响很大,尤其是福克纳。福克纳撒谎说自己是飞行员,还有弹片残存在脑子里,因此写东西十分曲折,莫言觉得自己像福克纳一样爱撒谎。福克纳也和莫言一样把自己看作农民。福克纳虚构了一个美国南方的小镇约克纳帕塔法,构筑了自己的文学地理,莫言也受到启发构筑了山东省高密县东北乡。古代的作家中蒲松龄对莫言影响很大。蒲松龄也是山东人,《聊斋》的故事在他的家乡流传很广,结果等莫言读到书的时候发现很多故事已经在脑海里了。他受《聊斋》影响很深,以至于刚去城市看到美女也会怀疑是狐狸精变的,但是现在已经不会了,否则就没法来纽约——纽约的大街上美女那么多,那满街都是狐狸了。

上一篇: 关于好笑的话 下一篇: 恐怖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