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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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的初秋,村头的桂花树下,桔黄色的花儿洒满一地,芳香四溢,她矗立在那里,像个雕塑。

小芳是在石桥村土生土长的女孩,我也是,村子不大,却容纳了好几百户人家。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只知道自从记事起,我们便在一起玩耍,一起嬉闹,仿佛镶嵌在上一世的记忆带到了这一世一般,无法分割。后来听爷爷说,他们是发小,我才知道,原来是小芳爷爷来我家叙旧的时候,把她带了过来,我们在屋旁的沙堆里嬉闹,把沙子驼成一个又一个城堡……

那一年,我两岁半,小芳两岁。

我们那里的农村,大部分青年男女都在外面打工,留下的孩子便由爷爷奶奶照顾,我和小芳都是如此。因为彼此祖辈是旧识,且时不时拌在一起闹嗑,使得我和小芳小时候可没少胡闹在一起。

记忆中的小芳有着一双清水般的大眼睛,皎洁而灵慧,会在受欺负时会露出委屈的神色去向她爷爷告状,也会在开心时手舞足蹈地欢笑,在她的笑容下,可以很明显的看到她左脸颊深陷的酒窝。

她的脑袋后面总是留着一把长长的马尾,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女孩子一样,雪亮的乌黑从肩头披到半腰,如同瀑布般飞流直下,看上去十分的柔顺靓丽。而关于这一束漂亮的马尾,还有过一段啼笑皆非的闹剧。

那是四年级的冬天,班上调整位置,我不幸的调到了小芳的后排。那时候我们的感情早已不如儿时了,我们开始知道男女有别,特别是和她在一次打沙包的游戏中被同学看见之后,回到学校我背上了各种类似叛徒的骂名,从而慢慢地疏远了。

那个冬天似乎异常的寒冷,教室的花纹玻璃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致使我们连上课也都带上了保暖设备,放在平时是断然不会被学校允许的,说是保暖设备,其实就是一个破铁杯子,我们在里面放上粗糙的枯枝木屑,火柴一划,它们便激情地燃烧起来。

至此,小芳的马尾每天在我眼前肆虐,伴随着她偶尔摆头甩上课桌的发丝,似乎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馨香,我认为那是电视机里飘柔洗发水的味道。不过当时的我对她无疑是非常讨厌的,用那年纪的话说大概是仇视异性,她让我背上了叛徒的骂名,这是用任何洗发水都洗刷不了的,所以我决定教训教训她。

我从课桌下挑出一跟纤细的火丝,伸向了小芳的马尾尾巴,嘶嘶的烧焦声使得那戳毛发迅速地卷了起来,我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乐此不疲地玩了两分钟,直到小芳闻到了焦味转过头来,我才发现,她的马尾已经被我烧掉了四分之一。

那天,我被罚站在教室后面直到放学,小芳趴在桌上哭了整整一天,离开学校时,我似乎发现她那双大眼还是通红通红的。

或许是鉴于我的英雄事迹,放学路上就被同学们拥围起来,他们架起我的四肢,像是庆祝革命胜利一样兴高采烈,我把双手举起,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民族英雄。然而在那个年纪,即使是一窝的跳蚤,也有会几个蹦达得比较远的。

浩子就像个汉奸一样,将同学的手一一推开,让我摔了一个四脚朝天,毫无疑问,我和浩子厮打起来。当时的我怎么也想不通的是,总是惹小芳生气的浩子为什么会帮她出气。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原来违心的招惹也是一种淡淡的喜欢。

那一年,我十岁半,小芳十岁。

自这件事之后,我和小芳的交集像是被深深地劈开了一道鸿沟,仿佛银河系一般广袤无垠。她的马尾已经剪了长,长了又剪了好几次,我仍然没有等到她爷爷来家里和爷爷下棋叙旧。就连我在她面前炫耀地飞舞手中的满分试卷,她都视若不见。她的眉间似乎有一层拨不开的雾,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任凭我怎样卯足了劲追捧,换来的依然是一个又一个的白眼。

直到1997年冬至,爷爷带着我出席小芳爷爷的葬礼,我才知道,她爷爷已经卧床了一年多了。

爷爷是个继任的小地主,小芳爷爷曾是他们家的长工。文化大革命时,爷爷带着四个孩子流离失所,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躲过了满街的红卫兵的,只是后来他们便成了兄弟,我完全可以想到小芳爷爷曾经为爷爷做出过怎样的帮助和牺牲。

那一天,我看见小芳跪在灵堂前,手里捧着牌位,柔顺笔直的马尾变得蓬头垢面,如同死水般空洞的双眼呆呆地看着她爷爷的照片,我的眼泪立马就哗哗地留下来了。我完全能够理解她当时的感受,像是瞬间被抽空了身体和思想,周围围绕着不见边际的黑暗,最亲最爱的人离开了,就连歇斯底里都做不到!我望着她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突然感到一阵痛心疾首,不知道是因为同情怜悯,还是因为感同身受,我就那样傻傻地站在她的身旁,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

那一年,我十二岁半,她十二岁。

小孩子的悲情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我便又蹦达了起来,只是每次看到小芳的散乱的马尾,内心都有一股软肋在刺痛,于是我学会了如浩子般对她反复的招惹,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

终于,我和小芳的关系也开始拨云见日,我们会一起吃午饭,一起追逐嬉戏,一起去请教老师附加题的解题方案。我们在村头的桂花树下,栽下一株又一株栀子幼苗,并约定一起看来年花开……

或许是父亲的体内的地主因子起了效果,又或许是我发奋的努力触动了父亲斑驳的心,他在外赚的钱逐渐多了起来。为了让我受到更良好的教育,我家在县城买了房子。

转眼到了我们毕业,我不负众望考上了县城最好的中学,而小芳只考上了镇上的中学。

我永远忘不了1998年的初秋,小芳站在村头的桂花树下,桔黄色的花儿簌簌点点,滴落在她的肩头。她穿着一身纯白连衣裙,扎着一头雪柔的马尾,闪闪发光。微风吹动着她额前的留海,她伸手拂起打眼的发丝,抿了抿嘴说:“恭喜你”。我沉默不语,“车来了”,“嗯,我会回来看你的,再见。”“嗯”她挥了挥手,当做了告别,我仿佛听到了一声抽泣-我不敢停留,转身爬上了身旁的卡车,随着轰鸣的发动声,小芳的身影在我的视网膜上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为一个光点……

那一年,我十四岁,她十三岁半。

直到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她当时连再见都没说,或许是她心里早就明白,我们的距离将被拉得比银河系还要长……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多年后听到这首老歌,我想起了故乡的小芳,她现在过得好吗?是否早已嫁为人妇……

今年八月,我带着三岁的女儿回到了家乡石桥村,村头的桂花树下,片片的栀子花随风飘扬,我站在村头,感受岁月的荒芜。也许有一天,时光会带走这段美好的记忆,但是至少,花儿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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