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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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历的十一月初六日的天气,灰色的云块漫卷着天空,雪片四下里飘,车辆睡着似的徐行。抬起脚后跟,一只手举起与眉毛平行着,尽目而去,也寻不到要搭乘车的影子,渐渐氤氲出一阵气,像过年时候燃响的一串炮仗,冒出烦躁而热闹的烟雾。转着圈追赶自己尾巴,捉不到,也停不下来,望着叫人着急,像猫儿。

炀江在等车的空闲里玩着变脸的游戏,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又极力安抚着,深呼吸的运动像打太极,重重的推出去,轻轻收回来。

明天是王娣结婚的日子了。

五六年前,她们为着邻近毕业的青春之留恋,想着法的逃去校外的照相馆。因为女生厕所挨着学校西墙,西墙跟处有一所矮小屋子。这便给了她们机会可趁。老伟扳着王娣的大腿使劲托举,芹菜拦腰扶抱着,王娣的脚踏着那半月形的门把手,两手攀着平的水泥板房顶,像爬山虎的触角一般,弯曲着攀了上去。她伸出长的手臂接应,上下齐力着把第二个,第三个连托带拉地拽上去。房顶上的力量已足够强大,至最末后的一个,几乎是被提溜着同升仙般的从地面到了屋顶。平屋上去了,于是还要跳墙,围墙比平顶房要长高着近一米,站在墙头眺望,只觉得剩下一颗的心在空旷里跳动。咚咚的响,撞着墙壁似的。想象中的轻轻一跃,潇洒!然而睁开了眼睛,身体依然是立在墙头,下一百个决心,也挪动不了向前迈出的一步。尴尬在那里,胆怯在那里。王娣:“我先!”说话间功夫,随即身体的一弯,脚就落在了地上。像英雄的就义,大气凛然地做了跳墙的先锋。炀江是坐着在墙头,腿耷拉到半墙被王娣他们拖着抱着下去的。想到这里她忘没了等车的苦楚,倒是这简短的回忆把心里的炮仗似的烟雾去得干干净净的了。

她是那样的胆小细微,王娣又是那样的大胆粗放。常常从家里带回来一书包的煮花生,书包是自家的布缝成的,花生是母亲在大铁锅里煮熟的——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带着污泥的花生,用水洗干净了,撒上盐和丁点花椒,柴火旺旺地烧着,香气混杂在袅袅热气里,轻飘飘的。那些嫩小的,连壳都是一泡的水,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一挤,水便滋了出来。边吃着边说:“我大娘又去我家跟我妈吵架,欺负我妈生了俩闺女。我抄起棍子就去她家,恨不能打折她的腿……我妈拦着,死活不让。她就是太讲道理的,又觉得吃亏是福,闹大,叫旁人看笑话……年轻的时候我妈还烫过头发,那时正跟我爸谈着恋爱,哈哈。”

“那个时候在农村烫头发的可真不多,你妈果然是勇气可嘉!哈哈……”

“可不是嘛!她老人家也算是那个时代的‘另类’罢?”

王娣穿着大红的呢子外套,帽子连着衣服自然地歪斜在后背。绻松弯曲的头发披在肩上,黑而密的。随着身体的挪移,微微颤动。她的母亲,向来是不会笑的离谱,就像她的不会在冬天的暖和屋子里随着别人说长道短的一样。王娣常夸赞她的母亲,不喜欢论是说非的,别人串门,在她只是一个听客,别人的对与不对,她也只是这一笑。现在,她保持着适度的热情,把来客引向屋里。她的声音是慢些的,很带着礼貌的成分。在小小的门户里,一遍遍的瓜子、糖的分派着。她是个不算内向也不嫌活泼的中年妇人,为的女儿的婚嫁特意烫了头发,眼睛是笑眯眯的,甜甜的,嘴角上起着小山形状的脓包,嘴唇干着,脸也干着,漾出笑容,像朵惨白失水的莲花。

炀江打扮的略显正式,正式里又不乏生气,等车时因耗尽耐心而生发的焦虑被兴奋代替。她疾疾地踏进了这个因着喜事而显出温馨的小村庄,一排排整齐的红砖绿瓦的房,大门口一致性的朝向东面开,对着旷野。在房与旷野隔着的中间是一条用砖铺成的两米宽的砖头路,每每两砖组成v字型,像许多人伸出的胜利的手势。路左是各家子修的通向这砖路的水泥地面,上面陈着打成囤子的玉米。黄澄澄的,经入冬的冷却,愈发鲜亮结实了。各家院落的门前都是冷冷静静的,只王娣家门口堆摆各式各样的大小车辆。

王娣迎着炀江了,她们特意的矜持一下,没有紧紧抱在一起,只是拉着手单脚挤过密匝的人圈,转到客厅里来。像带着闪电的惊雷,突然的缘故,使那年轻的一伙对着从头到脚全是黑色的炀江惊愕了几秒钟。

王娣母亲也走了过来,拉着炀江的手问她冷不冷,并把她让到有炉火的房子里,忙里偷闲说了些体己话:“听娣说你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事情不定下,是不能全全相信的,谁都不能兀兀指望,你们当中你最安分……炀江耐心地听着,那温淑的长相却与她汹涌的狂野是不相称的,但她依然存着感激,心里盛满了一杯纯净的水,她十分的体谅这位母亲的担忧。

已过晌了,客人们也已缤纷而至,络绎入席。炀江与那些年轻的一伙在一间暖和屋子里,屋子的东面是床,床上铺着厚厚的被褥,整整齐齐的,与床同色的小的梳妆桌在墙边靠着。在床与梳妆台组成的三角形的空荡处摆着一个大圆桌。桌上的陈琳是结伙打架被王娣骂哭过的一米七八的男子汉,爱说爱笑的,也是能吃能喝的,有好吃的菜肴总忘不了给他身边的炀江顺带夹几筷子说:“这个好吃,尝尝,多吃点。”张琦是一位航海员,双眼皮大眼睛,白皙的脸孔,手不离烟,明星似的。声音带着郎朗的磁性,说话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气。漂流的惯性使他带着天涯处处有芳草,从不单恋一枝花的洒脱。女朋友像来潮的海水,一波又一波,却没有一个能留住这条漂泊的船。还有霍镇,一个像贾宝玉一样的男子,感慨着说:“从此以后这世界又多了一个女人,少了一个女孩子”王娣跳过去打他:“叫你胡说。”至于炀江,王娣做了这样一项介绍,这就是我从床上掉下来没有被砸到的那个幸运的下铺。

点心摆上了,鸡鸭鱼肉一盘一盘的摆上来,人们张开的口是和说与笑时一样的一个圆的形状。

王娣母亲呢,炀江私下里寻找,却看不着,偶尔进来了,尽让着人吃喝,自己间或拿几匝纸巾,间或捧些瓜子,来来回回的,嗓子更哑了,嘴唇也更干了,像重感冒。水莲花像要开始凋落了。

一个来时辰的吃喝比赛进行到当中的时候,王娣母亲过来了,一个矮胖的妇女托着盘子,上边摆着几盏小小的白色瓷酒盅,白色的酒壶上印着几枝红梅花。这是来让酒的了,新满上一杯端起来,在座的人都恭敬地站起来,给喝酒的人让出位置,“不喝不喝了”的谦让着,在农庄,这也算是晚辈对待长辈们的心意。主人们招呼着:“吃好喝好”的去了另外的地方。再过了半时辰左右,宾客们肠肥肚圆,油嘴粉面的寒暄着相继撤离了。此时已是下午三点钟了。等她们转完让完这一圈,酒席也该散了罢,王娣母亲又开始着忙送客了。

老伟和菜菜在天色未黑之前赶来了,王娣的伴娘团人已报道齐全。大家围在了一起,谋划着折腾新郎的办法,老伟起草着承诺书,她还要制造藏鞋造具,在垃圾桶里,设置一个机关,其实是障眼法。母亲没有歇歇脚,依然是这里那里走来跑去的忙个不停。

她一趟一趟地把沉重的木椅子搬到西边的存放杂物的房间里,横七竖八的什物,有木头匣子上厚厚的灰尘,有老旧的方桌沟壑条条。

老伟她们立刻动身,帮着王娣母亲一起动手,要把炀江她们用过的一张圆桌,抬到外屋里。

夜深了,明早的事安排的妥当了,借来的折叠床伸开了它的筋骨,准备迎接睡神们的到来。母亲没有睡意,任炀江她们拽着拉着的挽留不住。她把女儿小贺安顿好,掖一掖被子,看炀江她们都躺好,就到隔壁的小屋里守炉火了。

炀江她们五个人挤在平日里只负责承担两个人的小型双人床上,理应是竖着躺,她们却只能是横着,你搂着我的腿,我抱着你的脚,僵尸似的硬挺挺的再也挪动不了一下。幸而人们的潜意识里都有自觉的因素,而不至于发生午夜惊梦的事情。

外面的夜是黑的,月亮没有亮起来,屋里静的没有声息,对面的旷野里是各种声音的交响,猫儿站在废柴堆上叫着,狗儿的晶亮的眼睛,闪着,往柴火垛里钻。老鼠也出来了,鬼鬼祟祟的,黑的夜,掩盖着数不尽的秘密。瞒不过的,这是黑夜,白日里显露不出的,在这样的夜里终于可以放肆,许多的人在做着美梦,或者噩梦,在被的暖暖里。

炀江是睡不着的,因为换了地方,也因为高兴。她,清清醒醒的,想分分秒秒的在清晰中度过这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以为她会兴奋一整夜,但也终于熬不住闭上眼睛了。

正当她迷迷糊糊的时候,一声的叹息在千丝万缕的静默里过滤出来,长长地,深深地,重重地,压住了酣睡的喘息声和空气的流动声。一声格外粗沉的喘息,像是被几层棉被捂住了嘴,得以探出头来自由呼气个够。那是在心里产出的,顺着呼气管道急急前进,在出口放慢了速度,好像管道太细,堵了一下,缓缓而出,一声叹气。从高处落下的瀑布掉在了地上。炀江被吓着了。以为是梦,接着一声,又一声,连起来了。并且伴着粗粗的脚步声。她不能睡了,听那动静。她数着,每听一次。心里就被揪起一次,她不愿相信,幸福的前奏尽然是悲曲。

四点多的时候,母亲来喊了,新娘子要起来梳妆打扮,炀江张开眼睛,看着脸上现出忧郁的王娣的母亲,宝贝般的女儿将要成立自己的家庭,忍受生育之苦,从此亲家成了娘家。不过是几十个白驹过隙而已,炀江疑心闭眼时的声音是一场有声的电影。热闹又开始了,夜还是黑色的,母亲却已经端上了一碗碗冒着热气的银耳鸡蛋羹。转身又不知去了哪里。

鸡蛋是一丝一缕的,游丝一样绞在汤里,银耳是洁白的,像好看的云朵。

夜终于由黑一点一点的明亮了起来。

王娣的大娘赶在新郎的前头,过来了,充当了守门要钱的财神。昨天最忙的时候是不曾见过的。红色的大铁门插的严严实实,大娘挑拨开人,挤到前头,把年轻的伴娘们逼迫到一旁,她是着急的,怕多一分的钱离开她的手,她不顾长辈的身份,变着脸的大喊大叫的,像护着独食怕人来抢的凶残的动物:“你们算老几,都给我闪开!”圆而大的眼睛睁着,眼球向外突出,鼻孔里发出像牛一样的哼哼的带着愤怒的蒸汽。嘴与鼻子之间的那道沟壑是深的,嘴是鼓的,厚厚的唇,脸盘是圆的,头发黑而多,扎起一个疙瘩似的的小辫,她是这里有名的“老难缠”。她来了,见到这发生的事情,母亲带霜的叹息又凝重了起来。

母亲找到那间堆着陈朽杂物的屋子,瘫在那沉重的红木椅子上痛痛的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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