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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有两个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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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有两个爸爸,一个亲爸爸,一个后爸爸。然而,妈妈从小却是孤儿。

大约是妈妈六岁的时候,姥爷和姥姥分道扬镳了。姥爷是老革命,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又有一把好笔杆子,解放后没几年,从县里调到市里当了局长。在当时的农村,姥爷和姥姥离婚,无疑是人们眼中的“陈世美”。唯一与陈世美不同的,是姥爷带走了儿子也就是我的舅舅,妈妈因为是女儿,姥爷不愿意要,就留给了姥姥。

姥爷结婚后,姥姥也改了嫁,妈妈就有了第二个爸爸。

后姥爷对姥姥极好,只是姥姥嫁过去的第二年便身染重病,撒手人寰。当然,那时候姥姥还不是姥姥,还只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多舛的命运没有给这个女人半点享受幸福的机会,姥姥走的时候,据说是没有瞑目的——每次妈妈说起来,总是泪水涟涟。

我对姥姥的了解也就这些了,姥姥长什么样子,我却是没有半点儿印象的——穷苦的姥姥连半张照片也没有留下。

我的后姥爷在办理完姥姥的后事后,这个苦命的男人,亲手喂妈妈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饺子后,只身远赴了新疆。

于是,妈妈在转瞬之间,就变成了有两个爸爸的孤儿了。

妈妈的童年,是和一个大水池子紧紧相连的。这个大水池子所在的村子,既不是亲姥爷的故乡,也不是后姥爷的老家,是我老姨(姥姥的姐姐)的家。老姨是个寡妇,本就吃了上顿没下顿,把妈妈领回家后,老姨的生活就艰难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老姨就向街坊四邻借点东西吃,借点钱花。老姨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借来的钱除了购买生活必须品外,最最奢侈的事就是有一年过年前给妈妈买了一块花布,亲手做了一件新衣服。

妈妈说,老姨那时候最怕过年,因为农村有过年不欠账的习俗,借的钱和物,年前如果不还,对方就会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到家里讨——这才是真正的过年关啊!老姨唯一的一招,就是装病,街坊来的时候,老姨早就在炕上肚子“疼”得死去活来,老乡们有些话便说不出口。妈妈最为不懂的是,明明知道老姨是假疼,为什么老乡们走后,老姨总是“疼”得泪流满面?第二天早上,老姨“病”就好了,就变戏法一样变出热气腾腾的饺子来,虽然只有三五个,但娘儿俩吃得香气满屋,津津有味。那时候,饺子实在是奢侈得不能再奢侈的高档食品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熬着。妈妈的童年,除了在水池边打水、洗衣裳(那时候吃的水和洗衣裳的水居然是同一个池子的),便是和小伙伴在水池边玩耍了,偶尔天公作美,下一场不大不小的细雨,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水面上,溅起一朵一朵的水花,便是最美的景色了。妈妈经常被淋得浑身透湿,却依然兴致盎然、流连忘返,直到被同样浑身透湿的老姨来揪着耳朵领回家。

听这段故事的时候,我一直偷笑老姨脑子不大好使,为什么不知道带把雨伞?妈妈便笑呵呵地弹我的脑门,哪有雨伞?连个草帽也没有呢!

但是,当局长的姥爷始终没有来看过女儿一眼,妈妈也没有动过去找爸爸的念头。倒是舅舅在中间“斡旋”了很久始终无果。姥爷那边,已经是儿女满堂了,大约也不缺这一个半个。舅舅也从市里回了村里,跟着奶奶过,据说是奶奶怕孙子被后妈欺负。不过凭心而论,舅舅的后妈也就是我的后姥姥,对这个“儿子”倒一直不错的。

我五岁那年,舅舅的“斡旋”终于有了结果——姥爷和妈妈重新确定了父女关系,两家可以互相走动了。但我是不记得这个互相是什么概念的,倒是市里的舅舅和小姨们似乎来过,也不大记得清楚了。我第一次见到姥爷,已经是十几岁了。

那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家里多了个白头发的老头,老头倒是器宇轩昂,很有些派头的样子。我怕见生人,放下书包就往外跑。妈妈就拦住我,说,快喊姥爷!姥爷?这就是我的亲姥爷吗?我怯生生地喊姥爷,许是这次见面来得太晚太难得的缘故吧,我心里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姥爷就有些尴尬,从衣服里掏出几块牛奶糖递给我。姥爷用手摩挲着我的头,我看见姥爷的眼眶也红了。

姥爷吃过午饭刚走,妈妈就问我,老头儿给你什么了?我说,姥爷给我牛奶糖吃。妈妈说,哼,老头真小气,连个见面礼也不舍得给。我嗫嚅着嘴巴,不知道该不该再喊姥爷,他是我的亲姥爷呀,从小,我就在心里画了一个又一个姥爷的“素描”,可哪一个“素描”也没有姥爷慈祥和蔼!从那以后,“老头儿”在我们家就成了姥爷的代名词,我有时候也喊姥爷,妈妈也不“纠正”,有时候凑热闹喊“老头儿”,妈妈也没有骂过我。或许,妈妈的心里,比我更纠结吧?我就听到过,妈妈有一次对着姥爷的照片低声喊爸爸,但是她从来不当着我们的面说“爸爸”怎么怎么样,也没有去市里看过“爸爸”。

我十七岁那年,家里又来了一个老头。那年我上高中,妈妈专程到县城接我回家,说是姥爷回来了。我看着妈妈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想她心里的锁总算被亲情这把钥匙给打开了。没想到,此老头非彼老头!妈妈竟然一路瞒着我!妈妈对后姥爷明显亲热得多,尽管只有一年的父女之缘,尽管已经三十多年没见了。姥爷笑容可掬地拉着妈妈的手,说,丫头,你都长这么大了!妈妈就像个孩子似的,刮着姥爷的鼻子,说,爹,你都长这么老了!

姥爷说,是呀,老喽,回来看看你,你带我去坟上看看你娘,我要给她说声对不起呀!空气一下子就凝重起来,妈妈已经泣不成声。姥爷抚着妈妈的背,说,丫头,这些年你可受苦了吧?妈妈擦干泪说,爹,没有,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你外孙都这么大了。爹,您的身体怎么样?姥爷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姥爷回新疆的时候,他带回来满满两大兜的新疆特产早已被我扫荡得所剩无几了,姥爷留了点路费,把钱全给了妈妈,又把腕上的手表摘下来给了我。我们把姥爷送上火车,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姥爷在火车上发现衣兜里又多了几百元钱是什么表情。火车发动的瞬间,妈妈还是忍不住眼泪扑簌簌而下。我一直以为妈妈是缺少父爱的,可我那时候终于懂了,妈妈的心里,一直有父爱如山。

姥爷回新疆不久,身体每况愈下。姥爷就闹着要回来,姥爷说什么都不怕,就怕落叶没有归根。然而,姥爷的心愿终于没有达成,姥爷最终长眠于那片千里之外的土地上。接到噩耗那天,妈妈端端正正地在堂屋的桌子上摆了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点上香,流着泪磕了三十个响头。姥爷应该安息,毕竟那边有他的亲生儿女们能去常常祭拜他;可是,姥爷又是孤独的,姥爷跟新疆的姥姥早已分居多年,临去之前,姥爷还念念不忘要回归故里,是因为故里的土地上,长眠着他牵挂的人吧?我常常想,什么样的爱情最伟大?

我参加工作后,到了市里。闲暇时常去看看亲姥爷,姥爷那时已脑血栓后遗症说不出话。姥爷年轻时曾是着名的“演说家”,哪知临到老来居然得了不能说话的病,命运有时候真是开玩笑过了火,可偏偏我们又没有跟它翻脸的资本。

几年后,姥爷也去世了。姥爷病重期间,妈妈从乡下来看过几次,妈妈拉着姥爷的手说话,给姥爷翻褥子、擦身子。姥爷乖得像个孩子似的,只是说不出话。每当这个画面出现眼前,我总忍不住泪流满面。血浓于水啊,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岁月的长河冲刷掉那些纠葛恩怨,沉淀下来的是再湍急的河水也冲不走的血缘!

妈妈赶到医院的时候,姥爷已经进了太平间。

我看到妈妈抚摸着姥爷冰冷的头发,大放悲声,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喊着“爸爸”,哭晕过去。

几十年了,或许只有这几声“爸爸”,叫得发自肺腑,荡气回肠。然而,姥爷终于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