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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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小鱼儿》中曾提起过一个人物,就是阿坤,如今斯人已逝,已入土了快大半年。我心中始终有个心结,想写一篇有关他的传记,延宕至今仍未动笔。其间每每有欲望冲动时,又觉得手中的这管笔份量过轻,思维也太过混乱。按理说,人一死,便可盖棺定论;但不知怎的,我竟无法理性的,恰当地去描述他的一生。

我不知如何下笔,却又不得不下笔。

阿坤临死时的惨状休想再从我脑中去除。一具蜡黄的胴体,斜卧于门前的石板地上,枯干又瘦削的躯体上,布满了红黑色的血点。

人人都觉得他可怜可悲,纵观他的晚年生活,似乎的确如此。与妻子离异多年,一双女儿常年不在身边,算是个孤寡老人。但世人的眼光也未必就对,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任何以自我的观点去认定其它事物的想法都是最大的愚蠢。我反而觉得他很洒脱很乐天,每次见到他时,他总乐呵呵的,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专注于他的手工活。

阿坤的天性中藏着一股奇崛的天真,从他逼视你的眼晴里会无限地发散出来。我相信,他的老灵魂里必定驻着一个小小孩。遗憾的是,他的妻子未能读懂他,他的女儿也末必能懂。

村里的小孩子都不怕他,他脸上从不表露出一般大人的那股冷峻严厉的神色,也从不摆出一副趾高气扬教训人的丑陋嘴脸来。自然,小人都愿亲近他,也喜欢听他讲各种有趣的故事。从他家出来时,小手里通常会抓着一把炒黄豆或捏着一只纸灯笼。

阿坤算是个知识分子,从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老式眼镜便可以看出。他说他的近视度数有1200多,作为农村人,近视已经很过分了,更何况还是深度。阿坤常自诩自己是半个瞎子,说要是少了眼镜,便要摸着墙走路。他的眼镜还真是脱不得,因他眼睛四围的皮肤在镜片的阻挡下,长年缺乏光照,以至于泛出不健康的白色来,如同皮肤在水里长时间浸泡后变成的鱼肚白。当他低着头盯着你看时,眼镜早已滑落到鼻梁的末端,你会看到赤裸裸的黑珠子被嵌在了鱼肚白里,那样子实在有点吓人。

那时村里识字的人不多,爱看书的就更少了。阿坤痴迷读书的样子就像个老学究。吃喝拉撒时他都会举着一本书。即便戴着眼镜,他的脸几乎都要贴到书本上。他涉猎较广,天文地理历史人文故事八卦都是他感兴趣的。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书源的缺乏。于是他练就逮到什么看什么,看什么便迷什么的本领。至于他在半明半暗中究竟翻了多少书,那得问他的眼镜去,瓶底厚的镜片都是由一册册书重重迭加起来的。

阿坤拉得一手好二胡,这点跟近视一样,在村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夏日的傍晚,他咪完小酒后,会搬个小竹凳坐在门口,调好弦,边拉边哼哼……慢慢地又合上眼,把俗世的浮躁统统关在外面,然后进入到自我的精神世界里。一阵凉风袭来,拂过他轻轻摇晃的脑袋,撩起了他颌下稀散的几根胡须。

在一片蛙声的映衬下,二胡发出的声调时而高亢尖利如少女在惊呼,时而婉转低沉如老者在低语,时而又呜呜咽咽像妇人在哭泣,让少不更事的我的情绪随之起伏跌宕着。我尽管有点懵懂,却仍能分辨出曲子的主旨是欢情或离殇。就这样,在阿坤两只手神奇地弹拉下,从那个由蛇皮蒙裹的很神秘的小盒子里释放出无数美妙的音符来,这些跳动的音符在昏黄夏夜的上空游走着,激荡着。

大人们谈起阿坤来,有两件事总不会忘了提起。一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家家都缺吃,真到了啃树皮吃观音土的境地,人人都勒紧了裤腰带走路。有次生产队的食堂里煮了一大锅粥,每户分一瓷盆。大人说这哪里像粥哦,比稀饭更稀饭,清汤寡水的,一铜勺舀起时都见不着几粒米。

阿坤和前门的阿龙被唤去领粥。路上俩人闻着粥香流着口水,四只眼盯着盆里时,没注意脚下,竟齐齐绊了脚,粥汤洒了一地。阿坤想都没想,直接跪下就舔了起来,嘴里吧唧着,跟小猪吃食差不多。阿龙见阿坤拱着屁股舔得有声有色,便也学他。俩人把泥地上的粥汤舔了个一干二净。二人一舔成名,此举亦成了阿坤终身被人调侃的笑柄。

另一件事羞于出口。听奶奶说,阿坤小时候家里穷到极点,没衣服穿。大冷天穿的都是破衣旧裤,磨破的裤洞将屁股尖都出卖了。熬到夏天,他父母总算可以松口气,不用再为衣服的来源发愁,因为他从来都是光着的。年纪小些还不打紧,长到十六岁时,小坤还依旧在村前村后恣意地裸奔,这就不免有碍观瞻了。奶奶说起时,总带着无奈的神气。

我想,也许他已养成天一热便脱的自然习惯,如同秋树脱叶一般;或许他看到了“皇帝的新衣”那篇文章,想亲身试验一番;或许他天性就不愿受任何束缚,即便是那几块遮羞布也觉得很是多余;否则就是他的精神力量强大到足以藐视一切,才能做到这样的坦坦荡荡。

的确,读书多的人见识广,内心强大,精神亦超然。阿坤便是如此。因此他从不信邪,就很说的过去。大人们都说世上有鬼,唯独阿坤不信,并反驳:哪里有鬼,要么你们心里有鬼!

阿坤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愿向婚姻妥协,宁可失去妻子,也得保持个性的天然;他不愿向生活低头,宁可住蜗居,也要保持精神的自由。

阿坤赤条条来,又赤条条走,向世界挥一挥手,不带走一匹布料。

阿坤临走时的确是光着身子的,一如在少年时期的不羁。也许他预感到大限将至,于是撕掉世俗的伪装,扯去蔽体的劳什子。——既然来到这个世界是赤身的,干嘛离开时要伪装呢?生前就算穿着锦衣华服又怎样,能带走么?载浮载沉的名利能带走一丝一毫么?既然什么都带不走,索性抛个干净。

阿坤就这么走了。他心无挂碍、一身轻松地奔向了另一个世界,下一个轮回。

前几年回乡下时,我总会踅过去看他。他见到我极高兴,忙着让坐,笑着说总抽我的好烟实在不好意思。抽烟的间隙,他不断地打听我的近况,还总是把我童年的趣事从他记忆里抖露出来,绘声绘色地说给我听。给过他几次钱,但他坚拒不收,争来争去差点动手。到头来,受伤害的并非他的自尊,反而是我的自尊受到了羞辱。往后便学了乖,只带物品不拿钱,他才勉强接受。

阿坤死后,前妻领着一双女儿来料理后事。女儿们那矮小的继父也跟来帮忙。前妻刚进屋,听村人说阿坤曾透露过有存款的信息,于是双眼放光,翻箱倒柜地搜。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从床底下,棉絮中,镜框背后,悬于屋顶的塑料袋里,这里三千五千的现金,那里八千一万的存条。找出一笔,便发出一声惊呼。叫了十几声后,叫出了七万多元。谁都料不到他竟攒下了这么一笔巨款。

直至整个葬礼结束,阿坤前妻的笑容远远大过于戚容,一双女儿也是。这幕欢喜的剧情在阿坤看来并不痛心,或许这正是他的精妙设计。他预料到死后这三个曾经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会来送行,但他不需要这帮娘们来猫哭耗子,他也不在乎她们在自己的尸身旁洒下那点鳄鱼的眼泪。既然你们薄情,那我也不给你们机会来流下发乎真心的泪水;既然你们势利,那我就用金钱来填补你们利欲熏心的黑洞,让你们没有一丝机会来弥补内心的愧疚,让你们背上一辈子的情债,就要你们遗憾终身。

阿坤,你做到了。也许,这是你这辈子干的最成功的一件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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